第34章
门外忽然有响动, 冯洛仪忙拭去脸上泪痕。正想起身向外去,她的婢女照香却进来了,脸上的神情并不好。
冯洛仪顿住, 问:“公子呢?”
照香叹了口气:“公子不肯过来, 他说待明日办完正事再来看你。”
照香不是沈家的婢女,她是冯家的婢女。
冯家坏事,冯洛仪的母亲在大狱里就没扛过去,过身了。沈家念着订亲的情分,在官卖的时候把冯洛仪买下来了。那时候许多犯妇、奴婢们就关在隔壁等着官卖,照香看见冯洛仪, 大声唤她。
冯洛仪央求了沈家人, 沈家的管事就把照香一并买下来了。
原是想把冯洛仪交给她嫁在京中的姐姐的, 岂料她姐夫家无情,让她姐姐“病”了,闭门不肯接收她。
沈大人便打算花些钱,将她送回家乡交与宗族。
孰料这时候沈缇赶回来了。
他原在外面游学, 按照原定下场的计划,还该更晚些才回来。但他在外地看到了邸报,知悉了未婚妻家坏事,便立即赶回来了。
而后少年便站在了冯洛仪身前,将前未婚妻护在了身后。
冯洛仪听闻沈缇今日竟不来看她,心里惊惶:“他为何不来?明日要办正事?今日呢?今日为何不来?”
明明以前,她使婢女去请,总是能请得到他的。
如何去了一趟怀溪, 就变了?
她一叠声问:“他的婚事可订下了?你有没有问?”
沈缇去怀溪之前来看过她。
【我可能必须得订亲。】他当时告诉她, 【我中了探花, 父亲已经同意让母亲从她娘家给我挑一个妻子。那种小地方的女子, 见识不多,也没什么才学,不敢欺压你的。】
【洛娘,我……只能这样了。】
她的沈郎虽赤诚,但他终究年轻,父母之命压下来,他也没办法。
在他去怀溪的这段日子里,冯洛仪不知道多少次泪湿枕巾。
明明,她才该是探花郎的妻。
“订了。”照香跟长川已经打听过了,“便是他怀溪外家的一个表姐。长川说,这个表姑娘生得十分漂亮。”
“别的呢?”冯洛仪问。
“说她人挺好的。”
“她父兄可有功名,你问了没有?”
“我问了,但长川也不知道。他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还是得去问平陌,要不……我改天想想办法?”
长川是身体身边的书童,他年纪还小,可以在内院行走。平陌是沈缇身边最得用的长随,在外面做事,不入内院,照香想见他,就得出二门。
冯洛仪想了想,还是道:“别去了。我回头自己问沈郎吧。我们在沈家,还是要谨言慎行。”
沈缇的父母并不想留她的,他们一直想把她送走。
是她向沈缇哭求,道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且宗族并无亲近之人,若回去,她一个已入贱籍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待遇,沈缇才力抗父母,将她留下。
她深知如今身份不同了,只缩在这个小小院子里,并不随便外出,更不出现在沈缇父母面前。
若有事,都是遣了丫头去请沈缇。
只以前,他一定会来的,会耐心倾听,会安慰她。
怎如今,不来了?
莫非在怀溪与那未婚妻,真的相见生情?
冯洛仪内心惶然,又是一夜泪湿枕巾。
第二日沈缇往翰林院去,先拜见了刘学士。
刘学士捋须笑看他,连着两科的探花郎都只是面貌端正而已,今科终于有个名副其实的俊俏探花郎了。
果然考教了他一番。
到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个层次,学术上的事难不倒他们。
老学士和新翰林対答一番,老学士十分满意。
“跻云。”老学士称赞了沈缇几句,忽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还未订亲?”
沈缇一听就知道他想做媒。自冯家坏事后,想给他做媒的人就很多,等他中了探花,旁人知道他身上没有亲事,想说媒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沈缇告诉刘学士:“刚订下来。”
“哎,迟了一步。”刘学士扼腕,“是哪家的千金?”
“并不是京城人士。是我舅家表姐。”
“令舅父如今官居何职?”
沈缇并不隐瞒,直言道:“我外家只是乡绅之家,外祖父与舅父并无功名。”
刘学士听了就有点不高兴。
其实不关他的事,只是沈家也是书香门第,几代进士,沈缇自己更是点了探花,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得力的岳父。
娶妻,原就是为了娶岳父的。
他竟然只订了一个乡绅之女,刘学士不免就有点为沈缇惋惜,觉得沈大人过于纵容妻子了,耽误了儿子的婚事。
他使人去回了托他做媒的人:“去说一声,沈跻云已经订亲了。我们说晚了。可惜。”
沈缇如今是翰林编修,正七品。
从学士这里出来,他去寻了长官,长官笑道:“你今日来得不巧,杨师鲁今天在宫中当值。”
和沈缇同科的榜眼姓杨名甫字师鲁。
长官喜沈缇年轻俊俏有才学,提点他:“你也要早日去陛下跟前露露脸。陛下最喜欢新血。”
待过三年,又一茬状元榜眼探花,上一茬就不新鲜了。
沈缇想起父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从前大家关心的是他读书、做学问,如今重点全都偏移到仕途上了。
就连表姐殷莳也是,一个内宅女子,张口就告诉他要好好做官,做大官,在父母跟前才能有话语权,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沈缇虽还未加冠,但一脚迈入仕途,是能感受到许多东西与以往都不再一样了。
是大人了。
少年翰林收起了骄傲,恭敬行礼,谢过长官的好意:“是。”
“对了跻云,我仿佛听说,你还未订亲?”长官问。
“……”沈缇说,“刚刚订了。”
“哦哦,那好,哎。”
沈缇心知,能托到翰林们来说媒拉纤的俱都是在京为官的人家。
他出仕前,是“沈家的孩子”,说媒的都奔着他父母去。如今他出仕了,当然最后也得过父母那关,但人们很自然地可以当着他的面提了。
自来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何况他是探花郎。就报道这短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有说媒的意思了。
沈缇此时有点体会到父母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数人其实最终都会妥协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庆幸母亲在他和父亲的争执中给出了折中的建议,订下了舅家的表姐。
正妻出身低,洛娘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对吧,他做的是对的吧。
入仕的第一天平静过去,待散班回到家里,门子上的人满脸是笑意:“夫人问过好几回了,问翰林回来没有。”
家里下人也开始改口称他为“翰林”了。沈缇点点头:“我这就去。”
先不回去换衣服,直接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一天了就盼着他回来。
孩子长大入仕的第一天,当娘的怎能不担心。婢女终于来通禀:“公子回来了。”
沈夫人大喜:“快叫他进来。”
又嘱咐:“以后记得改口。”
婢女笑嘻嘻:“是。”
帘子打起来,少年戴着乌纱帽,穿着纱底的绿官袍,微一低头,踏了进来。
翰林编修其实是很小的官,俸禄也不高,所以清。官服是低级的绿袍。
但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常伴帝王身侧,掌诏书和文件的起草,常预机密,所以贵。
故而翰林虽清但贵,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虽然穿着绿袍,却无人敢轻视。
官袍有规定的制式和指定的有资格的裁缝,但需要官员自己去做。因此同样品级的官袍,补子相同,用的料子却因官员们的家境有很大不同。
沈夫人用透气轻薄的绡纱给沈缇做的夏季官服,穿在身上服帖清爽。
见到他,沈夫人眉开眼笑,捏住他的袖口:“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缇无奈,只得伸开手臂转了一圈,满足亲娘的要求。
“真好看。”沈夫人拉着他一叠声问,“今日如何?翰林院怎么样?可有人仗着资历老拿乔欺负人的?”
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大人,没想到回家又被亲娘当成了小孩子。
沈缇把脸一绷:“母亲,翰林院掌制诰、谕令、诏书,许多机密事。母亲以后,勿要打听。”
“哎呀。”沈夫人掩口,“你爹嘱咐过我的,我忘了。”
她又嗔道:“我也没打听,我就担心第一天。你知道哪里都有官油子的,最是惹人嫌。”
沈缇道:“母亲尽管放心,翰林院与旁的地方不同。”
由科举筛选出来的士林华彩、人间菁英皆聚集在翰林院,若这地方再有官油子,这官场就没救了。
沈夫人叹道:“你如今说话都不同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是孩子,便是闹脾气也只让她觉得想去哄他、责他。今天官服一穿,脸一绷,莫名地能给人带来压力了。
孩子做官了,如今他说的话,沈夫人也得认真听。真叫当母亲的骄傲又怅然。
沈缇也能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态度的微妙不同。
这很好,他想。
安抚了母亲对他入仕第一天的紧张焦虑,沈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婢女上前禀报:“照香来看过两次。问翰林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去看冯姑娘。”
这婢女说话的时候,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家常的衫子上前。沈缇本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让婢女替他宽衣,闻言顿了顿,忽然拦了婢女的手:“先不换衣服,拿手巾与我擦擦脸。”
婢女投湿了手巾递过去,沈缇净了面净了手,把手巾投回去,转身唤道:“长川。”
内院里能跟着他跑动的就是长川。长川听到唤声,刺溜就从廊庑下窜到了正房门口:“翰林!”
“走。”沈缇说,“去冯姑娘那。”
沈缇走在前面,长川跟在后面,瞅着沈缇的绿袍偷偷笑。
以前明明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换了家常的衫子,今个竟然不换衣裳了。翰林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他一样,穿了新衣要去冯姑娘跟前显摆。
沈缇走在两侧都是墙的甬道上,低头拂了拂了袍袖。
服制自有力量。
国朝初建之时,甚至规定了不许商人穿绸,十分严格。百年间才渐渐废弛,如今商人也可以穿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
但公服有着严格的等级,颜色、补子、腰带、悬配赐物皆不可胡来。
沈缇自幼读书,早从书中熟悉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却是直到今天穿上了一身绿袍,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力量。
穿上它,纵然还未及冠,也已经是大人了。
冯洛仪常哭湿枕头,皆是因为他其实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穿着公服去见她,让她也看看他如今是已经入仕的人了,想来,她一定也会感到安心吧。
待到了偏僻小院,远远地便看到了照香,她正在院门伸着脖子张望。
遥遥看到了沈缇,她倏地便消失了。
沈缇知道她是跑进去给冯洛仪通禀去了。他加大了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迈进院子,放下衣摆,一抬眼便看到了冯洛仪俏生生站在正房门口。
一身清浅素衣,袅袅纤弱身形,眉目如画缥缈,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他。
在冯洛仪的面前,沈缇的感觉与在别人面前全不相同。即便隔着院子,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有多强烈。
他和她其实不太熟。
他自订亲之后便外出游学,数年都不着家。有时候家书寄来,也会转来她的信。这样辗转,一年也就通上一两封。
本来何时下场、何时回京,家里早就有安排。谁知忽然惊闻她家坏事,他临时做了决定,赶回了京城。
那是前年的事了。
然后他同父母讲条件、争执。最后大家妥协的结果是,父亲答应他今科中了进士,便按母亲说的,去怀溪给他娶一房妻子。
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
在那之前,冯洛仪一直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小院里,与他隔得甚远。
他也会来看她,但少年男女瓜田李下的,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以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损伤她的名誉,令父母更加不喜。
直到他去年参加秋闱,今年参加春闱,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又点了探花,随母亲去了怀溪订亲。
所以其实,他们并不熟。
只是从订亲那时候起,或者从冯家坏事那时候起,沈缇就将冯洛仪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世间趋利避害、毁信弃义者多不胜数,但他沈缇沈跻云不能做这样的人。
她家门败落,身入下贱,无人可依。他不能只花些银子将她打发回千里之外并不熟悉的故乡便将她轻松甩脱。
此,非君子所应为。